顺风车(潘虹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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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风车(潘虹)
发布日期:2025-04-12 16:39    点击次数:133
       其实,任楠不应该搭顾淮的车,至少她这么认为。可能是刺耳的车鸣让她慌不择路,选择最近的一扇车门,躲避十字路口拥挤的注视。放学后,下了场大雨。起头的时候,单觉得气闷。后来,刀片似的雨割下来,路面马上结起一洼洼的小水潭。她在校长办公室留了会儿,错过了公交班车,只能过马路换另外一班。  行人,电瓶车、私家车、公交车,人山人海,挤在同一段路口。任楠随着乌泱泱的人走向对面,眼前是缤纷的伞面和雨衣。突然人群开始奔跑,绿灯亮了。她站马路中央,挡住了车辆的去路,她感到羞愧、无助,以及莫名涌上来的晕眩感。银灰色的车鸣了一下喇叭,有人从车内凝视她。那人说,快上车!  她喉咙干涩,体内的声音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。说不清缘故,鬼使神差上车。车子发动,车流声被过滤了,暴雨雷鸣隔绝在车窗外。车里很静,她感到后悔。  任老师,你去哪儿,我爸送你去。稚嫩的童声从后座传来。是她班上的顾甜。开学初填写家长联系表时,她看到顾淮的名字,工作单位是教育局。她肠子拧巴了一下,小腹牵痛。也许就是那么巧,同名同姓而已。她想过顾淮会有远大前程,只是没想到,兜兜转转,成了她的上级更上级的领导。  顾淮的发型一丝不苟,三七侧分,黑得干净。戴了一副银边眼镜——印象中,他没有近视。镜框更像一道屏障,让他看起来有距离感。笔挺的白衬衫统在灰黑的西裤里,仿佛看到他一身行政打扮,在讲台上作报告。  他说,下午刚好到甜甜学校专题调研。没想到下雨了,更没想到遇到了任老师。我们有多久没见了。我送你一程吧。  她坐在副驾驶位——不属于她的位置,有如坐针毡的羞耻感。她张皇地望车外远景,雨点敲窗,一朵朵,再汇聚成一柱柱。今天不是好日子,碰到两件糟心事。第一件是推荐省优的名额被关系户挤占,第二件是在最狼狈的时候,遇到光鲜亮丽的前男友。  她说,前面靠边停一停,我下车。  下雨天不好拦车,你要去哪儿,我送你。  不用了。她说。  甜甜在家经常说起任老师,我还以为是哪个,原来是你。很久不见。顾淮说话腔调夹着笑。那种笑是悬浮的,不贴皮不贴肉,更像是一种聊天配件,让他的语言更具有亲和力。  她觉得恶心,像生吞了一只大头苍蝇。他在教育局工作,顾甜的任课老师都经过他的筛选。他早知道的。为什么还要把女儿放在她的班上,制造这样的巧合?  任老师多费心,甜甜这孩子调皮,你多管教。  顾甜很乖,学习习惯态度都很好,不用太担心。她两手捏拳,放在包上,关节紧张得打颤。她慢慢顺气,既然上了车,就大大方方地搭个顺风车。  他下结论似的说,老师这个职业稳定体面,挺适合你的。家庭生活怎么样?安家了吗?  她好像明白了。顾淮用居高临下的态度调侃她的人生。她觉得荒唐,她的人生过成这样,难道他就没有责任吗?  前两年买了一套小户型。她说,还没结婚。  怎么不结婚呢,这么多年,都没遇上一个合适的吗?  她感到可笑,嘴角挂了千斤顶似的,很勉强地往上提了提。  她想起成为顾淮家教老师那天,也是下雨天,不打招呼的雨,淋得她半身湿透。她后来想,半生都在淋雨,为她撑伞的人在哪里。  走进顾淮的房间,豁然开朗,有一扇朝南的窗,雨水在屋檐上织成帘子,晶晶亮。晴天开窗,绿油油的爬山虎攀住窗台,河面吹来的热风,扇动层层叠叠的绿波,热气过滤之后,空气闻起来有佛手的清香。窗边放着一张写字台,坐在窗前看书,只是想象一下,她觉得整个人都开心起来。  顾淮进来了,跟她打了个照面,他穿一件圆领大T恤,那衣服太大了,像把他装在里面,下面是肥大的运动短裤、运动鞋,袜子扯得老高,箍得小腿青筋暴起。手上抱着篮球,跟他说话时,篮球在他指尖旋转,他看球,不看人,说话有一搭没一搭,不太上心。  任楠是山里女娃,家庭条件不好,忍气吞声是刻在骨子里的求生技能。她见到顾淮,有一种天然的畏惧,哪怕年长他几岁,还是自发觉得矮了一头两头的。她要赚钱,赚学费生活费。看到顾淮的房间,她又多了一个念想,她想在城市落户,买一间朝南的房子,每天醒来能看到新生的太阳。  顾淮调皮,总拿任楠开玩笑,取笑她性格无趣,打扮土气,连名字都能揶揄两句。  姓任,非要加个楠,人生已经不容易,你还非要难上加难。顾淮起了兴致,继续说,起个任好、任美、任帅、任可爱不香吗?哪怕叫任有钱、任发财、任健康,也比任楠好哇。  父母没文化,在家喊囡囡,江浙方言,囡谐音楠,山上正好种了楠树,上户口的时候,我改成了楠。  顾淮考上大学,任楠卸任了家教的岗位,他们成了朋友,偶尔联系。任楠毕业后,找了份教培老师的工作。按部就班生活,每月工资寄回老家,人留在城里。人生大事,在二十出头特别密集。乡里乡亲最爱在这些节点上指手画脚,做媒、催婚、催生。自己的生活过够了,就爱操心别人的日子,好像多操心一份,就能多活一份。所以,她不爱回家。  烂俗的故事桥段都类似。他们在一起了。起源于一场寂寞的雪和一个孤单的年。他缺爱,她寂寞又缺爱。那年农历腊月恰逢小月,二十九就是除夕,她没回去,图个清静,一个人过年。任楠租了隔板间,房子没窗,看不到雪景。屋里气闷,去过道看雪景。透过灰玻璃,看抖虱子似的小雪,在空中密密麻麻地飘。雪再小,也禁不起密,地上攒起了积雪。路上的行人变少了,大多走得又缓又急。缓是怕跌,走得小心。急是心焦,赶着家人团圆。三三两两的人堆里,她看到一个男人醒目地走在雪中,黑色羊毛外套,牛仔裤,脖子上白色围巾,瘦瘦高高。  顾淮说,今年我自己过年,你会收留我的吧。  没有理由赶他走,也想他留下。她打开门说,进来吧,外面冷。

  我妈谈恋爱了,去海南过年。他很自然地说,我还当哥哥了,我爸生了个女儿。比他小一轮,是他的学生。

他神色自若,仿佛谈论天气,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雪天。任楠觉得心上软肉被他戳了一下,有点心疼他。她越长大,对人生越发有新体悟。人啊,有时候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实话,假装不疼,假装潇洒,假装坦然接受一切变故。

  二十平方的房子,一室一卫,没暖气,没空调,靠被褥和热水御寒。床上被褥没叠,乱糟糟的,索性把被褥往墙边推拢。床沿摊了一张毛毯,暂时做沙发用途。

  地方小,委屈你了。任楠拍了下床边说,别站着,坐这儿。

  顾淮搓了搓手,捂在嘴上哈气。

  她从被窝掏出热水袋,递到他手里。你坐着,看电视。你今天来得真是时候。我起了个大早,买了块好肉,给你炖肉。过年嘛,咱们吃好点。

  她养过猪,知道头尾是黑的,中间花白,是正宗山地猪,肉香软鲜,油脂丰富。早上去菜场前,拿出黄豆泡上,到下午吃足水分,个个圆润光滑。猪前爪焯水去血,油锅炸一遍,放入炖锅。加入黄豆,再放桂皮八角香叶,黄酒是灵魂,其他酒炖不出猪肉的糯香。酒没过食材,老抽生抽冰糖调味。经过三四个小时酝酿,炖出来的汤色晶亮,猪爪红润发光,上色均匀,黄豆充满胶质感。当肉汤洒在白米饭上那一刻,好像能消融一整年的心酸,重启明年一成不变的生活。

  打开电脑桌,摆上炖猪蹄、清蒸鱼、炒时蔬。两个人盘腿坐下,互相看了看,都笑了,笑着笑着眼里有点潮湿。

  顾淮拿出一支红酒,过年了,喝点酒。

  任楠讪讪说,没有红酒开瓶器。

  顾淮有点意兴阑珊,我忘带了。

  有啤酒,喝吗?

  啤酒跟啤酒碰撞,沉闷的嘭嘭声,冒出一两簇白色的啤酒花儿。

  怎么不回家?独居女孩子,太危险了。

  极不情愿说,不想回去。回家就烦。

  叔叔阿姨催婚了?

  她托着腮,村里过年就那点事,催婚,催生。我不想回去了。

  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呗,我有房子,你住我家。

  胡说八道。你的房子是你的房子,我怎么能住?任楠捶了他一拳,眼角都是笑。但你家真好,亮堂。

  是挺好的,地段也不错,学区房。

  任楠点头,那个学区挺好的,听说教师待遇也不错。

  你想去当老师?

  想啊,今年没考上教师编,明年再努力呀。

  春晚开场音乐响起,主持人字正腔圆的主持风格,一下子把暧昧的情调拉回到了起点。

  马上毕业了,考研么?

  不考了。我想早点工作。

  任楠点头,说也好。叔叔阿姨工作都好,有人脉,你能找个好工作。

  他扬声,他们是他们,我是我。为什么要靠他们,我就不能凭实力找工作?

  父母是你的起点,有什么好回避的?她望着四面光秃秃的墙说,我的收入,只够租这样的老破小。我费劲努力,连你的起点都够不上。

  他哧了声,有什么好的。我爸为了评职称,挖空心思溜须拍马。我妈也好不到哪里去,拉点业务,心甘情愿被人揩油。

  他们有自己的难处。

  哪里难?是要的太多。

 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,嘭嘭嘭,风在敲门,墙在颤。盘腿坐,腿麻了,她换了个坐姿,双脚伸直,从电脑桌下穿过。他也如法炮制,四条腿在桌下相遇,紧紧挨着靠着,分享狭小的空间。顾淮捏着她的脚,她往回缩了缩,又被他扯回去了。酒精熏红了脸,也熏大了格局,不计较细节了,让他捏着,给她的脚心挠痒。

  你脚心不怕痒的?

  任楠放下啤酒罐,捧着脸说,老家有个说法,脚心不怕痒的人,命不好。小时候大人挠我脚心,我就装笑,装得很怕痒。我不想让别人知道,我命不好。

  胡说。这是迷信。你的未来,一定前程似锦。

  她泪眼迷蒙。前程嘛,她想过,似锦嘛,不敢想。

  顾淮摇了摇空酒罐,还喝吗?

  再来一罐!她歪着头,眯上眼,说,你听,今晚大风,还下起了大雨,飘起了大雪。这年过的,可真冷啊。

  不冷。我陪你跨年。

  顾淮把电视音量调到最低,还是听到了《难忘今宵》。是啊,《难忘今宵》,她难忘今宵。被子往后搡动,他动了,转了个身。任楠屏住呼吸,口腔迅速分泌大量唾液,不敢吞咽,怕声响太大,让他笑话。好奇又紧张,怕他做什么,又怕他不做什么。等了好久,耳垂感到温暖的触感,心跳鼓点似的大作。顾淮撩开她的头发,俯下身,唇瓣挨在她耳边说,新年快乐。

  稀稀疏疏的声响,眼泪斜流,浸润了侧颊下的枕巾。黑暗中看不清对方,滚烫的身体触手可及。

  雨天路上的车越来越多,四面环绕,挤在车流中。顾淮打开车灯,橘黄的光,射着前车屁股。啪嗒啪嗒,转向灯有节奏地响着。气氛有点潮湿,藏着说不明的意味。任楠迫不及待找点事儿做,填补此时的局促。她捏着手机,时不时划开屏幕,一遍遍检查,有否错漏的信息。

  爸爸,你开错了,这不是回家的路。顾甜嚷嚷说。

  我们先送任老师回去。顾淮转头说,爸爸公文包里有iPad,还有一副耳机,你戴上耳机,玩会儿游戏。

  顾甜嘻嘻笑着划开iPad,娴熟地打开蛋仔派对。

  任楠说,你还没问我去哪里?

  是啊,你去哪里?今晚有约会?

  不算约会,晚上家里摆周岁酒,任峰,我弟弟的儿子,十岁了。

  他怅然说,时间过得真快啊,一晃眼的工夫,原来我们这么久没见了。

  是啊,我还以为,我们再也不见了。

  你这么恨我啊。他玩世不恭的口吻,将往事淡淡拂过。

  她心如擂鼓,以为往事过去,伤疤一里一里淡了。但顾甜戳在眼里,撕开了她心上的痂,瞬间血流如注。她还是痛了。凭什么他事业有成,家庭美满,还要把女儿选在她班上?

  他一定是忘了,她曾经也有个孩子。如果孩子还在,应该读三年级了。这段往事令她不安,闪过想给他一耳光的念头。她对掐双手,捂住自己的冲动。他们的孩子就活该被遗忘吗?说起来也有十年了。顾淮刚考编上岸,她怀孕了。得知消息那晚,他在客厅坐了很久。她隐约察觉他们的关系出现了极大的裂缝。

他说,你再考虑考虑。

  她沉默,不哭不闹,心凉透了。她也在死撑,爱情奄奄一息,濒临死亡。

  下个月,任峰结婚,你来参加吗?

  你弟弟啊。这么急?

  再过半年,任峰就该当爹了。

  顾淮突然坐起来,态度生硬,你想说什么?任峰有担当,我没有?你想结婚就直说,别跟我影射。我最讨厌这样的做法!

  她在颤抖,眼泪仓促地落下。不想哭的,但忍不住。受了天大的委屈,又没处说理,是自找的,有自甘堕落的成分。

  后来,顾淮单位出省疗养,错过了任峰的喜宴。任楠觉得他是故意的,他不想在人堆里难堪,更不想被人取乐。亲朋戚友凑一起,总归要拿结婚生子这种人生大事乐一乐。催催婚,催催生,热闹一场接一场。哪怕人走了,还有一场声势浩大、繁文缛节众多的送别,场面比婚礼还要隆重,还要持久。人生就是生怕寂寞,非要在热热闹闹中度过。

  一个急刹车,任楠往前送了送,顾淮伸手拦了她一把。他说,不好意思,走了会儿神。

  他走神了?在想什么?是不是跟她一样,在回忆他们的过去?

  重新踩油门,启动车子,往世贸广场方向。他恢复气定神闲的状态,父母还健朗吗?

  还好。任楠说。阿姨成家了吗?

  单身贵族。顾淮笑,我妈谈了好几个男朋友,三个中风了,两个回家带孙子,还有一个谈婚论嫁了。我妈一打听,年过半百,名下没有房产,我妈就悔婚了。这阵子在海南避暑呢。你爸妈怎么样?

  天天带孩子,小男孩调皮,上蹿下跳的,可把我妈累坏了。

  你爸身体还好吗?顾淮问。

  说起来,还得感谢你。十年前我爸第一次中风,幸亏你帮忙协调床位,及时就医。后来,也小中风过。现在嘛,嘴有点歪,合不上,流口水。倒也不影响生活。

  那年住院,顾淮说好去探病。爸妈叫齐了亲戚,但顾淮失约了。亲戚知道她跟人同居,明里暗里编排她,那些脏话她不敢听,但能想到。她借顾淮探望的机会,让他撑场面,证明她在被爱的状态中,确认她有机会在城市安个家。临出门前,她把熨烫好的蓝白格子衬衫、黑色休闲裤挂在房间的衣架上。任楠探过他的口风,上午几点去?

  十点左右吧。也许晚一点。看情况。他的答复不尽不实。

  她再三确认,上午会去的吧?

  他说,忙完就去。

  时针和分针开玩笑似的,一会儿走得慢,一会儿走得快。她知道钟表没问题,是她的心坏了。顾淮回复她,还在忙,有事,再等等。可她分明看到蓝白格子衬衫从过道经过,步伐匆忙,好像走慢一点,列车就会误点。那趟列车,也许就是他的人生号。

  她扶着门,回头看病房里的亲戚,不修边幅的穿着,奇怪粗鄙的姿态,有人蹲着,有人靠墙,有人脱了鞋盘腿坐地上。笑起来露出黑的、黄的、缺的牙齿,扯着嗓子说话,肆无忌惮聊天。这就是她的背景,她的注解,她的半生。她看到和顾淮的差距,天然的城乡二元割裂,她觉得自己下坠,掉落,落到无尽的裂缝里,肉身腐烂,灵魂灰飞。

  都过去了。

  在回忆里,他并不是一无是处,起码用他的人脉,为她保留了一个齐整的家,聒噪、普通、温暖的归宿。

  那段时间,他经常不回家,偶尔回家也各忙各的,任楠跟他聊天,他应几声,显得匆忙又敷衍。他似乎是故意的,用视而不见的心寒和巨大的时空距离来稀释感情。

  她想过鱼死网破,把他一起拽入深渊。他在体制内工作,最怕舆情压力,她能拿捏住他的软肋。在他参与上级单位遴选时举报他,之后呢,他落选,他恨她,从此成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。曝光他的种种,他一定会反击,相当于把自己的过去剥光分食,盛放在别人面前,请陌生人享用他们,笑话他们。

  那样做解气吗?

  分手的决定是她做的。任楠累了。她不甘心半生都在摇尾乞怜,被顾淮扫地出门之前,她要率先救赎自己。救赎和献祭像阴阳两极,相生相克,她要为自己谋求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,必须献祭他们的孩子。她独自去医院检查,抽血、验尿,做化验。她躺在B超床上,机器照出一个崭新的生命,胎儿七周,可以看到胎心胎芽,也可以药流。

  那晚她彻夜未眠,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体内哭泣,起初小声啜泣,声线慢慢膨胀,越哭越清晰,越哭越急躁,无数的手脚从肚皮上凸起,在她肚子里拳打脚踢,好像在垂死挣扎。有一瞬间,她心慌到窒息,透不过气,眩晕感一阵一阵突袭。她觉得自己要死了。

  一宿无眠后,她还是醒了。她起床,换了白色连衣裙,去厨房烧水。滚水倒了满满一杯,太烫,她放凉了喝。目不转睛地盯着热水,滚水变温的过程,变得倏然而至。她浅尝了一口,觉得不够温,重新又去烧水,重复着滚水变温的等待。

  眼睛越眨越模糊,和外面的世界隔了一个水帘洞,终于看不见任何东西。两颗米非司酮放在手心,手变重了,也变疼了。

  吃了一路的红灯,有意无意地拉长车上的时间。天幕下,暴雨依旧,水柱一条条、一绺绺、一根根,沿着车窗落下。任楠坐着,顾淮开车,女孩刷iPad,每个人都在车内找到了合适的位置,融洽又和谐。

  她还是忍不住问,顾局,我想不通,为什么把顾甜放在我班里?

  顾淮说,你是个好老师。

  她自嘲地笑了笑,你早就认出我了。

  他承认。任课老师安排表我都看过。我相信你可以教好顾甜。女孩子嘛,数学起步阶段很重要。

  她感到极致的嘲讽。他无视他们的过去,不管不顾她的感受,多么庞大的自信可以支撑他如此膨胀的内心。

  坦白说,我一直想找你谈谈。任楠,你是个很好的女人。过去,就当是我对不起你。现在,人到中年,我的事业小有成绩,我可以想办法补偿你。

  她好奇问,怎么补偿?

  有没有想过成个家?我单位好几个单身了,有没有兴趣?

  “单身”和“单身了”,一字之差,意思大相径庭。体制内的男同志,没走入婚姻,哪怕女朋友一串,都叫单身。走出婚姻,叫作单身了。这大概算是一件喜事,可以名正言顺再活一次,借着独身的名义,跟女人调情,在酒桌上说心里话,在KTV霸占话筒唱裹脚布似的《情歌王》。他们要把自己活成一首歌,感人的歌,动情的歌。

顾淮又问了一遍,要给你介绍吗?那个语气挠痒痒,好像有点诚意,又不太迫切,怕她认真。

  你喜欢什么样的?介不介意离异的,带娃的?或者离异没娃?还是没结过婚的?

 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
  任楠转头看他,碰上他对视了一眼,一副求知欲满满的样子。他揪着这个话题,显得很有诚意,我给你多介绍几个,你选选。

  她想笑,什么时候拥有这么多择偶的机会?她说,领导真会画饼。我昨天刚吃了个,今天消化不良了。

  发生什么事了?他很敏感,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词。职场浸淫多年,一路披荆斩棘上位,如今在社会大染缸里浸泡成一个人精,也是理所当然。

  任楠觉得他欠了自己的债,话不必闷着了,该说还得说。昨天校长答应把省优教师名额给我,今天这事儿就黄了。

  为什么?

  胳膊扭不过大腿。

  他露出一脸暧昧的笑容,见怪不怪了。

  她说,入职十年了,自问勤勤恳恳,我没有后台,评先晋级总要往后靠。但我也怕。我的运气一向不太好。任楠打了个感情牌,她觉得顾淮懂了。他的悟性一直很强,何况现在,最擅长说半句。

  顾淮说,初审名单报上来,我会留意的。

  他愿意帮她?是这个意思吧?要不然留意什么?工作这些年,起起伏伏,经历了不少低谷,她总结出了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。与世无争,人淡如菊,不争不抢,仍旧坐拥一切,那是因为有人替你负重张罗。说到底,你不争,就不是你的,你争了,也不一定是你的。争与不争之间,她选择争一争。

  她索性挑明了说,你会帮我推荐的吧,顾书记。

  没想到他们还能心平气和谈工作,还能同气连枝商量事情,此刻的顾淮体现了巨大的实用价值。她感到了依靠,存在过的感情,不是白费,她想到一句话,“存在即合理”。给感情上上秤,就顾淮如今的能力,能给往事出多少价?

  你的事,我会放心上的。

  她不知道该不该信,有价值的话,姑且听一听。她接话茬,比过去老练。哪一件呢?替我介绍对象?还是,推荐省优?

  顾淮笑了,都放心上,好不好?

  腔调有点滑了。中年真是个好年纪,以前要的脸,现在好像都不要了。以前看不上人家走关系,现在就怕没关系可走。

  他问,后来,谈过吗?

  顾淮根子里的霸道改不了。他打听她的恋爱史了,想让她交底。

  当然谈过,不然这十年都白瞎了。十年沟沟坎坎,学费不能白交,得体现出价值。任楠学乖了,学精了,女人的情史不能开诚布公。坦诚不可能换来男人的真心与怜悯,只会被他看轻,用最小的利益来交换她。

  没谈。

  他的语气中泛出惊喜,真的?

  她大大方方地说,相亲了几次,互相都没看上。后来忙于工作,慢慢就错过了。她心里清楚,真假参半吧。他们分开后,她谈过两个男朋友,她还是需要爱,还是想在城市有个家,所以她积极投身感情和事业。谈的时候都挺愉快,到了谈婚论嫁阶段,男方都打了退堂鼓。说到底,结婚不是因为爱情,适配性更重要。

  顾淮笑笑,我不信。你这么漂亮,怎么会没有追求者。

  追求者也是有的。她狡黠一笑,给他制造一种危机感的假象。相亲认识,单独吃了一次饭。还看了一次电影。

  没下文了?

  没了。不是我喜欢的类型。不过是年段长做媒,推不了,不能拂了领导的面子。

  他笑着说,年段长也算个领导?你现在是什么职务?

  任楠哂笑。普通青年教师,马上就是普通中年教师了。

  他语重心长说,那确实得抓紧了。

  顾淮侃侃而谈为官之道,这是他驾轻就熟的领域,说话间散发着从容的自信。从科员起步,如何用最短的时间打开局面,十年运筹帷幄,层层叠叠关系推波助澜之下,走到了副局长的位置。

  任楠听得极其认真,她好像不认识眼前人,又好像彻底看懂了他的真面目。他以前有自己的模样,想靠自己,觉得自己有经天纬地的才华,无人赏识。后来,他活成了年少时不齿的模样。

  车开到园林大酒店门口,雨还在哗哗下。任楠打开车门,回头看他,下次,还能搭你的顺风车吗?

  当然。随时欢迎。

  手机振了振,通讯录冒出红点,有一个新朋友的申请。申请留言:你的事,我会放心上的。

  她想了一会儿,通过了朋友申请。

  他们像两个断句,通过一个逗号,再次联系到了一起。顾淮给她发消息,从早安开始问候,往往一聊就是一整天,互道晚安,结束一天。顾淮在她头顶拴了一根胡萝卜,钓着她往他指引的方向。她试着去理解他的心态:有重新狩猎的快乐,和旧情人久别重逢,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指导她的人生。她似乎给了他新鲜的快乐,他乐于忙里偷闲似的跟她闲聊。说起他们第一次跨年守夜,那一夜很冷,那一夜也很热,那一夜在她往后的人生岁月里,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场景,重新浮现。

  她还想起了很多事,想起了她分手的决心,想起了早晨2粒、晚上1粒的米非司酮,想起了服用米索前列醇之后,连续十几分钟的下腹部剧痛,她的身体被一双巨大的手撕开了。

  聊了半个月,他们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。他约她见面。时间很仓促,地点更随意,中午在校外的停车场碰头。有点紧张,说不出缘故,比搭顺风车那趟还要紧张。她走到卫生间,望着镜中人,胶原蛋白流失严重,眼角的蛛网有蔓延的趋势。还是老了。她胜在肤白,一白遮三丑,涂了红色唇膏,气色一下子就上去了。

  她大老远看到银灰色的奔驰缓缓停下。车窗移下来,顾淮递给她一个信封。他说,下午还有个会,就不陪你去了。中秋节快到了,你懂事点,去王校长那里感谢一下。

  手上的信封一下子变得烫手,她推回去,又被他送回来。他板起脸孔说,收起你那套没用的清高,你不拉下面子,将来自食其果。我给老王打过电话,他会收的。

任楠问,如果你不打电话,他会收礼吗?

  顾淮扬起嘴角,气定神闲说,当然不会。你以为他缺你那点礼吗?没有人引路,你根本摸不到门道。放心吧,有我在。

  这回欠了他的人情。她猜他们会有后续。后续很快就来了,他在会场上发来消息。一边义正词严部署教研工作,一边手放在桌下心潮澎湃跟她微信开车。是啊,聊了两周,话题已经走偏。他把她当成私有物,所以愿意承担她的前途。

  她想起那个久远的祝福。祝她前程似锦。真是讽刺又可笑。

 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,她心有点乱。头一次送礼,迈不开腿,嘴皮子也不利索。但校长都懂,心照不宣笑,他说,任老师啊,你业务能力强,今年的省优,校方考虑推荐你,是金子总会发光的,安心工作。

  谢谢校长。她尴尬地赔笑,退出来,关上门,望着门口的路——铺了一条鲜红的地毯。因为搭上了顾淮这条线,脚底泥突然变成了校长口中的金子?这就是锦绣前程了?

  顾淮发来消息,今晚庆祝一下,一起吃饭。他还补了一句,喝点酒。

  她攥紧手机,透不过气。如果她赴约,今晚总会发生点什么。他用人脉,为她打点出了校长的赏识。他迫不及待来收取提成。就今晚了。他们是什么关系?老情人,旧相好。因为搭了一趟顺风车,他们用见不得人的方式再续前缘?她准备好了吗?

  晚上的酒局,顾淮换了一套衣服,粉色的polo短袖,灰色领子,下面穿深色牛仔裤,两条长腿修长,皮带扣着微微隆起的肚皮。他用缤纷的着装审美桀骜地对抗中年发福。开席时,顾淮给大家介绍,任楠是他的家庭教师,听到这个暧昧的称呼,席上的人都笑了。酒桌上有男有女,好像都有点说不清闹不明的故事。大家都默认一些关系不用深究,他们是同一个塘中的鱼,摇头摆尾地穿梭在熟悉的水域,嬉戏追逐,各自欢喜,谁也不要打破规则。

  任楠的酒量很浅,喝酒的机会也不多。大家摇着酒杯,一个个敬她酒。她礼貌地抿一点,不多沾。看在顾淮的面上,没人对她提要求。大家一圈敬完。

  顾淮侧过身,凑到她耳边,喝多了吗?任楠说不多。

  你跟着我,我给你介绍领导认识。

  他护犊子似的领着她主动出击,这个书记,那个主任,还有校长,觥筹交错,苹果肌都红扑扑的。她还存着点清醒,打量顾淮,以前他不胜酒力,现在酒桌上的套路很娴熟。

  酒桌上有人让她满杯敬,全心全意,要体现在分量上。前程就像红酒,红艳似火。她以为顾淮会替她挡一挡。顾淮搂了一下她的腰,头往下一低,在她耳边笑着说,稍微喝点,领导的面子一定要给的。

  她猜到那人职位在顾淮之上,如今他深谙酒桌文化。有点想哭的情绪,酒照喝,满满一杯红酒,烧得胃和两眼都泛红,委屈情绪上来了。

 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,夹菜给她,还盛了一碗老鸭菌菇汤。任楠转头看他,他的眼白渐渐染红了,眼眶湿润起来,歪着头,低声说,任楠,我想你了。

  她觉得味道不对。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想了。而是内心的饿,内心的野。她察觉到了他想要她。甚至他的手,已经从桌面上拿下来,挪到了她的膝盖上。掌心是烫的,极有方向感地往大腿心挪移。掠过的地方,皮肤着火。

  他说,晚上别回去了。

  她转过头看他,顾局,我敬你一杯。

  敬我什么?

  都在酒里。

  有很多话不知道怎么说。恨吧,爱吧,在酒色中都淡了。看他意气风发起高楼,看他组小团体风生水起,他变了个人,撕碎过去的模样,成了如今游刃有余、乌烟瘴气混迹官场的老油条。

  她犹豫再三,又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:从包里摸出手机,偷偷按下了录音键。再抬头时,泪流满面。

  责任编辑:易清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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